自从日本占领整个东北,建立了满州国后,哈尔滨在满州国治下,哈工大已被日方全部接收。但学校以前一向是中俄共管。校方传统性的俄罗斯文化及俄国学术界的影响力,仍然极重。哈工大与俄罗斯数家出名学府之间的学术交流,仍然不断。
这年6月底,莫斯科大学派了一个教授团过来,由他们的副校长率领,作为期两个月的暑期客座讲学。校方已把团内各教授、讲师在校内宿舍安置好住宿。但副校长只逗留一周,等俄方人员安置好便回国,所以把他安置在全市最佳的马迭尔宾馆的贵宾套房。教授团抵达前数天,哈工大的公关人事室便接到院行政部指示,要剑豪在马迭尔宾馆订好贵客的套房,并安排一个给教授团接风的隆重晚餐会。
剑豪在电话中与宾馆订好了给副校长的套房,和晚宴的大厅。其他具体事宜,他要求亲自到宾馆和他们餐饮部磋商。马迭尔请他到宾馆会见他们的餐饮部经理。剑豪如约前往,在宾馆的俄罗斯餐厅,侍应生把他带到经理办公室。
「浦海迪蒂!」(ПРОХОДИТЕ!)(请进来)
一个清脆的女人声音,说的是俄语。
剑豪推门进去。坐在办公桌后的宜君站起来,脸带微笑。
「经理好!我是工业大学人事公关室的王剑豪。请问可以说英语吗?」
站起来那个经理居然是个艳光照人的年轻女人。更令剑豪惊喜的是,她满口标准的京片子:
「阁下是王主任吧!大家都是中国人,就说国语好吗? 我姓骆。」
「那好极了,骆经理。」
剑豪道明来意,掩不住高兴的神色。
宜君看走进来的人,身材稍比一般中国人高大,举止潇洒,虽不是十分英俊好看,却有那股吸引人的味道。最引起她注意的,是他两眼的目光,如鹰一般,精光四射。宜君自己也不知道原因,第一眼便对这人有好感。她让剑豪在办公桌前坐下来,寒暄了几句,两人便谈到正题。商量好晚宴大厅的安排、摆设和菜单价钱等等。谈到被招待的客人,剑豪也不知怎的,不经意的说:
「唉!我这个任务并不好做。和这些贵客沟通有些困难啊!」
他的话引起了宜君的好奇。
「王主任您大概是说语言上的困难吧?」
「骆经理冰雪聪明,一语中的。我英语可以,俄语根本不行。这些俄罗斯教授们英语蹩脚得很呢!」
「王主任请放心。我的俄语还可以。假如不嫌我打扰的话,宴客那天我可以在那里帮忙关照着点儿。」
说完这句话,宜君简直对自己突然这么直率有点惊奇。
「真是求之不得,只是太麻烦骆经理了。」
对王剑豪来说,这真是意外之喜:他实在是为与贵宾之间的言语隔阂影响沟通的事发愁。他跟骆宜君谈了小半天,慢慢发现她竟然是他接触过的最吸引人的女人。坐在她对面和她谈话让他感到无比的舒畅,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一踏进那办公室第一眼看到骆宜君时,只是看到一个穿着入时,身材修长的漂亮女人。王剑豪不是一个看到漂亮女人便傻了眼的肤浅男人。一个女人不是光漂亮便能引起他注意,更别说叫他心动了。可是面前这个女人越看越不一般,谈得越久便越吸引他。她说话时语音清亮,措词文雅,神态亲善,使人如沐春风。她问问题时眼睫毛眨动的神情,有疑问时微侧着头两只乌黑光亮的大眼睛流转的样子,同意时稍露浅笑,上唇微跷牵动小鼻子的动作,就是与众不同。王剑豪以前没有在任何人身上看到过。他禁不住心中暗问自己:怎么我一进来时根本没察觉她这样可爱?
「没有的事。王主任不用客气!这也可算是在我职责之内。」
离去前两人约好晚宴那天剑豪提前来和宜君打点,以便迎接哈工大院行政部的人倍同客人到来。
晚宴非常成功,宜君周旋于双方之间,宾主尽欢。俄罗斯教授
们十分欣赏这个操流利俄语的中国丽人。王剑豪心中感激,也因此对宜君心生好感,过了两天,决定再亲自去道谢,也借此找个借口再和她见面。
自从晚宴那天整晚跟剑豪在一起,帮助做他的俄语翻译,宜君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公关人事主任不是一般行政人员。他外表文质彬彬,处事机警灵活、快捷精准,一言一行充满自信,善于控制局面,有一股摄服人的力量。她受过特别训练,很容易看出别人的「身手不凡」。她不觉生疑,这人只是个公关人事主任吗?是的话,实在太可惜了。王剑豪令她心仪、心动,很希望再同他见面。
这天上班晚了点,在办公桌后面坐下,一眼看到待阅档中一个哈工大的信封,没有邮票邮截,是有人送过来的,上面是用中文写的 「送呈骆宜君经理」。打开一看,果然是王剑豪私人对她的谢函。信后还说本周会亲自打电话谢她额外的「翻译」服务。
电话铃响,宜君拿起话筒,习惯性的应了一声:
「呃里欧!」(АЛЕ - 喂)
对方是个男人的声音,说的是普通话,宜君心头一震。
「骆经理吗?是哈工大的王剑豪。我是想和您说,那天的晚宴的食物、服务都很好,学校行政部十分满意。我是代表院方对宾馆餐厅和您致谢。」
「王主任客气了。马迭尔是哈尔滨最著名的宾馆,我们餐厅的俄罗斯菜闻名整个满州国,食品和服务都保持一定标准。希望校方和主任以后再继续多多关顾。宾馆绝对不会让您们失望的。」
「这个当然。我个人还得特别谢谢您对我语言困难上的帮助。否则我这个任务便不会做得这样完满。我在想,假如不太耽误您时间,能否请您赏脸,容我请一顿晚饭,我还有事情想向您求教呢!」
这个要求大出宜君的意料,只听自己十分兴奋的声音:
「王主任不必客气。您和贵校是我们的大主顾,我在餐厅请您吧。 明晚我七点钟下班,在餐厅恭候。」
宜君不是随便的人,连自己都诧异这样容易便接受了王剑豪的邀请。
剑豪高兴的说他一定到。只是晚餐坚持他请。
剑豪如期赴约时,宜君已经坐在餐厅靠里一个幽静二人桌旁等他。他这天穿得很整齐,浅褐色的西装,配着天蓝色的衬衫和金黄色的领带,显得很潇洒。
「十分抱歉要骆经理等我!」
剑豪在她对面落坐,有点不好意思。
「没有关系。王主任很准时。我的办公室本来就在楼上,只是提早下来罢了。」
宜君身上是淡蓝色的呢绒旗袍,项上一串珠子。这紧身旗袍穿在她身上,使她显得修长中带着丰满。
二人客套了几句,话匣子便打开。宜君告诉剑豪她年少时父母在战乱中死亡,幸亏有亲戚照顾。自己刚从列宁格勒留学回来,学的是商学院旅店管理,被骋在马迭尔做主管。
她俄语说得好,也比较懂俄罗斯菜,剑豪便建议由她点菜。她给两人都点了酸甜卷心菜汤,主菜叫了沙雪力克,饭后甜点用比利尼薄饼涂著果酱吃。沙雪力克是一种串烧羊肉,十九世纪初,列宁格勒在帝俄时期还是称圣彼得堡时很流行。宜君从列宁格勒留学回来,对这种食品颇为熟识爱好。
剑豪叫了酒,顺便也介绍了自己。 他从香港来,是香港大学工商管理硕士。 对身世的更进一步情况,二人皆不着边际的随便带过。不过两人各自在心中都感觉到对方身分比自己愿意披露的复杂。
两人各自在想:
我当然不能表露我的真正身份。难道你也有什么秘密的吗?
不管怎样,我喜欢你,就交个朋友吧。 --
谈话当中,剑豪说:
「我说还有事情向您请教,是这样的。外语中,英语我没有问题,但俄语却一点不行。骆经理您知道,我这个职位很需要强一点的俄语能力呢。能否拜您为师,给我补习补习。我这请求,可能有点冒昧了。骆经理请勿见怪!」
「我怎么敢当。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互相切磋切磋!可是您别经理经理的叫我了!」
「那便叫老师吧!」
剑豪半打趣。
「宜君有什么不对,那是我的名字啊。」
「好的,宜君老师。」
「剑豪!」
「是!宜君。」
这一下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天南地北的谈了好一会。宜君喝了些酒,双颊微醺,轻颦浅笑。剑豪不禁看呆了。觉得只是面对着她坐着,说几句话,便舒畅无比。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工作,不能和任何人太接近。谍报工作,本来就是充满欺诈,虚伪,残酷无情。对任何人都怀疑,对任何人都不能信任。每天活在谎言之中,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也不能以真心待人。亦不能希冀别人用真面目或真心待自己。可是他不断的在心中为自己找借口。
只是利用她补习补习俄文,没有什么大关系的。况且这也是工作所需。不会有错。
有了这个借口,他比较心安理得,却在不知不自觉中,已经陷进去,不能自拔。
宜君想不到剑豪要代表哈工大谢她,约她晚饭只是个借口,原来别有所图。她不知道这人是真的想跟自己学俄语,还是借机会和自己接近。但对剑豪这个要求,她十分高兴。因为在心中,她很盼望继续与他交往见面。她清楚知道自己真正的任务非常危险困难,不能出错,也不能失败。她内心压力十份大,感觉得孤单无助,假如有个好帮手和自己分担,该多好。想着想着,不觉幻想眼前这个精明能干的人,假如是自己的同志就好了。当然这个不可能。他也是中国人,一看便知身手不凡,不像是普通文员。什么从香港受骋过来,会不会是国民党的特务?
继而又想,上级不是说用尽一切手段,包括利用国民党人吗?
宜君想到这里,简直把自己吓坏了。
我疯了吗!怎么这样轻率?一旦暴露了身份,不但误了大事,更可能会死无葬身之地啊! 上级交给自己的任务,还是好好想个妥当万全的计划去完成吧。 可是跟这人交个朋友,教教他俄语会话,却也无伤大雅。
两人各自在心中说服了自己,便相约好一周三天下班后在宾馆宜君的办公室见面,由她教剑豪俄语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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