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的水面,舒卷著太多悲壯、殘烈的風雲,不是一個現代女子簡淨的眼神,所能駐留的,然而,立于秦朝大地上的那個內心有著遼闊寂寞的男人,那個威坐高高殿階上霸絕天地的始皇帝,卻叫我不忍輕描淡寫的於此抽離。
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
齊、楚、燕、韓、趙、魏、秦,七國爭霸,怎麼就該秦得天下呢?是它真的有一個天命神授的秦王?還是這位秦王有一個比他人更加決絕、一統天下的雄心?
從來,天機對於一個人的立世,都是無可否認的、至關重要的因素,但你一定需備足了察天機之智,修自身之能,納江河之量,否則,機遇只能成為擦身而過的風嵐。
贏政,是仲父呂布韋一手調教、輔佐、登上王位的,仲父希望他成為周文王那樣的聖明之君,成為周武王那樣目光遠大的大王,但他象一棵特殊氣候下基因發生了突變的植物,偏偏就是不順著壟長。其實,這並沒有錯,只要根紮在土壤裡,不管枝臂瘋狂伸向多高多遠,這樣的叛逆,反而預示著極大的生機。贏政不能象一棵普通的植物,安分而缺乏個性,他要做他自己,做開天闢地以來獨絕天下的始皇。
對於歷史的因循,對於先聖們的崇尚,是一條綿延華夏脈理的大道,但僅僅是因循和崇尚,那只能是重複,甚至退沒。每朝每代,尤其那些創史的帝王,都具備了他超越前人的思想和能力,才能在歷史的大舞臺上,擁有自己演繹春秋的一片天地,從而推進歷史的發展。神農氏嘗百草,軒袁帝造車,周文王攻犬戎,伐商紂,演《周易》……悠悠數千年。
或許是自幼受《孟姜女哭長城》這個傳說故事的影響,說到秦始皇,便會不由的聯想到富麗堂皇、朝歌夜弦的阿房宮,聯想到長城腳下屍骨遍野,荒丘處處,似乎那些無盡的徭役,殘酷的剝奪,都清晰於眼前。其實,孟薑女的故事,純屬傳說,史上並無記載,而《漢書》上說的阿房宮,也有被放大的嫌疑,據考古證實,阿房宮僅有一個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的前殿。陳勝、吳廣也罷,劉邦、項羽也罷,他們想推翻大秦這個強大的王朝,都是要找到非常能夠說服百姓的說辭的。如是說,並不是想為秦始皇的強悍統治尋找理由,願明瞭的是,一個當政者,他的治世之道是很難兩全的,贏政確實有巨大的政治野心,但這種野心裡面不乏有強烈的信心和非凡而超越的思想;贏政確實稟性霸道,但他確實是個橫絕於世的強者。他登基稱王后,在放逐仲父去巴蜀前問:九鼎在秦,天下可定了嗎?仲父曰:可定。可定之於德,或定之以力。而贏政深明,以當時的世勢,僅憑德,已無法治天下,僅憑力,依秦朝當時的國力,也無力掃六合,他要在德、力之上,孤絕傲世,威懾四海,獨辟王道。
做別人不能做、不敢做的事,這是秦王治世的獨特個性風格,這對於其它六國敢想不敢為的國君們來說,他已經勝了一半。七國爭雄的局勢中,秦國並沒有太多的優勢,處於六國合縱一致對秦的虎視眈眈中,稍有怯意,即刻會被六國蠶食。此時的秦王凜然傲世,雄心勃勃,採納李斯的建議,制定了宏遠嚴密的戰略,南征北伐,近攻遠討,自西元前231年滅魏後,一舉破韓、趙,燕,降服越君,直至西元前221年滅大齊,削群雄,九州歸秦,天下一統,結束了七國二百年無休止的混戰。天地初定,乾坤朗朗,這大秦的始皇帝,僅僅三十九歲,但他並沒有在春光融融、歌舞悠揚的宮殿內靜享日月,更不曾在自己的軟塌上酣然大睡,而是高瞻遠矚,不拘一格的開創治國之道,打破一切俗常和前世的陳規舊法,施行了書同文、制同度、車同軌、行同輪、修驛道、設郡縣、焚書坑術士、修築萬里長城抵禦外侵的宏遠大業。
銜墨至此,我好想于落日餘暉、殘陽如血的壯美中,登上巍峨的萬里長城,將那浸透了千年風雨的蒼磚一一撫遍,這華夏巨龍堅實的鱗片上,該依然蒸騰著炙手的溫度;好想乘雲而去,穿越千年,去領略秦始皇這個男人威壯河山的氣魄;好想倚一處關隘的樓角,用我最溫柔的目光將神州盡覽,慨然輕呼,我是你的子孫!
秦始皇其人,是兼剛威、敏感、理性於一身的。他不在乎別人說什麼,他只要天下聽他的,這比後來一把火燒掉秦離宮的項羽要清醒的多。項羽,這曠古絕今的‘霸王’,他在垓下之戰中,英雄末路,最後念念於心的是無顏見江東父老,慘然於烏江自刎。英雄壯烈一死,留下千古悲歌,但他與秦王相比,還是顯的氣量小了些,你項羽不是要主宰江山的嗎?心中怎麼能僅僅裝著小小的江東?念戀江東父老鄉親,那是一份個人的情懷,裝著天下,才當是帝王之胸氣。這樣說來,項羽既使不死,也難以執掌河山,只怪他太性情。當年秦攻趙一戰,極其慘烈,官兵、百姓死傷無數,血流成河,引起社會及朝中人的不滿,秦王沒有被這些分神,他是個確定了方向,便會一心前往,毫無旁鶩的人。他明白,有戰爭,就會有流血,顧及了草,就會失去一片良田,秦王不會為了悲憫一棵樹,而放棄整座森林的,征服了疆土,再撫民心也不遲,一切的成功,都需捨棄繁多的枝節末梢才能獲得的。
十年腥風血雨,盡收萬里山河。可是,秦王贏政這千古一帝,在達到曠世不可企及的高度的同時,也收穫了無人抵達的寂寞。儘管長橋臥波,歌台暖響,儘管三千佳麗盡態極妍,簇擁承歡,都難以抵消他幽深至極的寂寥。
黎姜,是秦始皇最信得過的知心女人,他愛她,他在她這裡,活的象一個真正的人,而不是神,她是他靈魂的歸隱。她,可以不拘宮廷之禮,親切的喚他一聲政哥,他,可以放下天子的氣派,輕輕叫她一聲四丫,可是,黎薑卻拒絕與他走近,這位無冕皇后,雖出身貧賤,心底卻有著常人少有的透徹。做萬人之上一人之下的皇后,意味著就再也做不回單純的黎薑,做不回心無機詐的端柔女人,險惡的後宮,似洶湧而至的洪水,將把她和他的政哥隔在重重山水之外。再說了,秦始皇政治眼界高遠,善於洞察世事,洞悉人心,這就決定了他瞬息萬變、敏感多疑的性格,令人恩威難測。他就好比太陽,靠得太近,會被烤化的。
黎薑選擇了距離,隔籬相守,知足於握得住彼此的手,望得見你我相知的眼神,別無他求。她不住秦始皇單獨為她建造的離宮,不做萬人敬仰的皇后,這女子對秦王的愛,寬大而深厚,有著令人感泣的不舍,她的這份淡泊心性所流漾出的一襲深情,讓一個叱吒風雲的霸主,溫軟在她這個小女子輕柔的心瀾裡,恰是韓寒一語洞穿人世難解的情謎:問世間情為何物?一物降一物。
始皇帝身邊任何一個女人都不會有黎薑對他那份寬大、包容的愛,包括太后趙姬。趙姬雖為始皇之母,她對她兒子的愛顯得有些貧乏,她也是個不敢近始皇帝的人,搬至雍城的離宮,其目的僅為了避她與嫪毐偷情的嫌疑。趙姬有意無意的分割皇權給自己,給她的親信,為自己的兩個私生子謀劃未來,不敢相信,人心會如此,真是殘落難收!
對於始皇帝,朝中人遠他,是怕他,怨他,恨他。時任相邦的呂布韋遠近不得他,這裡面,有著江山社稷、愛恨糾纏、難以釋解的複雜心理。李斯近他,趙高近他,都存有可怕的欲望和企圖,他們的近,是不可丈量的距離。難怪秦始皇敏感、多疑,親生母親為了私欲,都難免助紂為虐,使仲父得以把持朝權,造成嫪毐興兵叛亂,試問,這個世界,他還會相信誰?越是江山在手,越是寂寞無邊,越是清平盛世,越是寥落縱橫心底。
西元219年,秦始皇南巡,經過文信候呂布韋孤單簡陋的墓地時,他對這個殫精竭慮將他扶上王位的仲父,懷著無限深情的說:十年苦戰,天下盡歸大秦。你什麼都預料到了,就是沒有告訴朕,沒有了值得面對的對手的日子是最孤獨的。此時的始皇帝瞭解了自己的寂寞,也懂得了他人的孤獨,可是,疆域遼闊的大秦,縱是羈馬尋遍天涯,又有誰懂得他這個始皇帝的寂寞?他喃喃而語:只要心中記得,他就不會寂寞了。這話,是對著洛陽城西這座孤墓中的仲父說的,卻更象說給自己,讓人聞之悵然無語。一個叱吒風雲、氣吞山河的皇帝,他不怕強大的對手,他怕的是自己,怕自己心中徘徊不去的寂寞。
是這樣靜涼的晨,是這樣迷白的日影,烽煙,九鼎,長城……恍然隱現於天邊淡淡的雲層中。兩千多年前大秦的早晨,也如此的安靜吧?遼闊疆土,群山巍峨,江河滾滾,那蔥翠的松林間,煙斜霧橫,似難以名狀的寂寞,於千古一帝的心頭繚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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