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疏枝,望見一輪朗月靜靜地掛在天上。
人就醉了……
融融的月色,帶著瓷器一般的光潤,帶著花朵夢一樣芬芳的呼吸,帶著水一樣透明的柔軟,悄無聲息地縱橫於冬夜,淌進我的眼睛,漫過我依然草木葳蕤的心野……
那不是四月澄明月光下的梨園嗎?粗拙、低矮的木欄,將稀疏的影子投射在開著蒲公英的鬆軟泥土上,就像沉浸在神秘傳說中的老爺爺和忽閃著大眼睛的小孫女。園內枝幹高大、曲勁的一株株老梨樹,花開的繁盛如雲,瑩白似雪,天地一片靜明,一時間,讓你分不清哪是梨花,哪是月光,只覺樹前樹後,身左身右,縷縷暗香低回縈繞,遍地花影婆娑,微風側著身子穿過梨行時,便一把一把地將浮動著的暗香,塞進自己的口袋,一溜小跑兒張揚去了,於是,那遠處的村莊、小河、山岡都芬芳起來。溪水繞過幾條溝坎,從梨園中嘩啦啦地流過,月華自蒼穹而瀉,碎瓷片一樣在淺溪中恍惚著,輕漾著,此般妙境,怎捨得空對?我當邀一相知相懂的人兒,坐在開滿梨花的老樹下,斟滿清芬和月光,舉杯對飲,不論世事,不談家常,只話花事與這澄明的月色。
那不是夏夜月華下的荷塘嗎?當蘆鷥,小船,和魚人都沉入夢鄉的時候,荷們卻悉心地掬了一瓢又一瓢地月光酣然飲下,她要在這炎夏之夜,醉成如月光一般的皎潔和清涼。月色一點點滲淌,一寸寸遊移,荷安靜地看著月光從自己生命中穿流,安靜至深深的孤獨中。我想,荷是善於享受孤獨的,這樣的孤獨是遼闊的,超然於世外的,因此,荷得以慢慢舒展,亭亭玉立,它撚花微笑間,遙對的是亙古的一輪明月!哦,這荷與月兩雙明澈的眼神相接的一瞬間,便有廣大的慈悲與無邊的清明浩蕩而來。細細思忖,一個人活著是要靠近荷的。如果我是一尾青魚,我一定在荷的身旁做夢,夢見月光照澈水底,夢見自己暢遊在荷月的澄明中;如果我是一葉小舟,我隨時願意在荷的身旁擱淺,當我再次啟程搖向生命的彼岸時,一葉小舟載滿的是皓月清輝;假如有輪回,我三生五世都要作一滴清露,在荷的掌心裡瑩轉,這樣,可以深情而良久地注視荷的眼睛,讓心靈的光束彼此交匯,那時,因為懂得,我也許會狂淚無語……
那不是秋月下的雛菊嗎?月光薄紗一樣籠罩天地四野,那些或淡紫,或金黃,或三兩株一叢偎在崖邊,或成片成陣地盛放在山岡和晴川上的雛菊,虔誠地合手默默地禱告,為狂放不羈的俠客,為脫離俗世的隱士,為放逐心性的詩人。忽然覺得,秋月只為雛菊而來,季節單為雛菊創意了“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黃”,而雛菊,它挽住了朦朧的月色,點亮了一個季節,讓詩人走入秋的縱深,找到一個可以“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世外桃園。想像一個深靜的月夜,山間的茅屋裡,詩人喝了幾盞自釀的菊花酒,鋪展開素宣,運筆潑墨間,幾叢雛菊便靈動在紙上,題一款詩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時的詩人,一定是站在月亮的高度,遙遙地俯視人間的,或者站在矮籬旁與雛菊一起看隔在山那面喧囂的塵世。常奢想像獺獺(水獺)一家,一湖琉璃水,兩個恩愛的人,和一群淘氣的孩子,還有美麗的小鳥鄰居。奢望有一處茅舍,屋後植榆槐,籬畔種菊花,然而,人行走在人世,需多的選擇是由不得自己的。所幸的是,有這“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傑”的芳菊寄託我淡淡的情懷。
有一樽大彩瓷缸,橢圓的缸體,四面各繪了梨花,清荷,雛菊和一輪圓圓的明月,畫面中線條圓潤,枝朵搖曳,尤其那輪明月,似乎無時無刻不在四季裡徘徊。
不清楚這樽大彩瓷缸,屬於哪朝哪代,只知道是姥姥的姥姥傳下來的,傳到母親的身旁,已是不可輕視的珍貴什物。母親隨著四季的輪回,插上梨花的折枝,種上適時令的花草,日子,因為這樽彩瓷缸而飽滿溫潤。母親去了後,父親幾度遷居,從沒忘記第一個先把彩瓷缸安置在居室最寬敞明亮的地方,父親走後,我把它端端正正放在院中,依舊種著應時的植物。
小時候,我曾在月朗風清的夜晚坐在大彩瓷缸旁,伏在父親的膝頭懵懂地聽他繪聲繪色地講聊齋,聽母親教我速演算法(袖吞金),在大彩瓷缸旁,借著月光看過叫《陌上桑》的連環畫,還望著彩瓷缸裡搖曳的枝朵胡思亂想……
月亮從疏枝後面升上了中天,岑寂的冬夜變得清明而閑遠。月光縱橫,似有芬芳逐窗來,環顧四野,只有瘦樹、房舍和氤氳著霧靄的湖水,花兒們去哪兒了?莫非,花兒們化作了芬芳的月光?
光陰似流水,一去不回頭,可以留住的是什麼?
大彩瓷缸依然端坐於院中,裡面沒有折枝的梨花,沒有映月的紅蕖,也沒有傲霜的芳菊,卻裝滿了芬芳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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