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1日那天,王劍豪一早起來後,便親自在他臺北陽明山小房子後院佈置了小香案,焚上了一柱清香,案上只有一大束大黃蟹爪菊,其他什麼也沒有。他不信鬼神,沒奉任何宗教。鮮花和清香,只是表達他的誠意。 他面朝北站著,呆呆的一兩個鐘頭陷在沉思之中。有時唏噓嘆息,有時似喃喃自語,又像和誰說話。只見他眼神,忽而柔情,忽而哀傷,忽而興奮莫名。他每年只有一次,到這一天無論在哪裏都一樣。只是今年他的情緒好像特別強烈。他和夫人結婚已經快40年了,兒女家人只知他多年如一日在紀念一個抗日戰爭時一同工作、因為某個特種行動失敗犧牲的女特工,也是他一度的戀人。 王夫人也是大陸人,年輕時和父母跟著國府撤退到台灣,到台灣第三年嫁給了已屆中年的王劍豪。當年的王劍豪剛升為上校,官拜某政治情報專科學校政戰主任兼特務科主任教官,後來一直在軍中做到少將官階才退休。 40年來,夫妻婚姻生活幸福美滿。王夫人從來沒有因丈夫對老情人的殉國耿耿於懷而嫉妒吃醋,反而欣賞丈夫的情深義重。家裏傭人多年來也知道這個事情對老爺意義不比尋常,他什麼也要親自動手:香案自己放,自己收,連花也是自己親自上街買的。 1992年12月中旬,臺北天氣在南國的冬天,雖然寒冷,但是和劍豪記憶中57年前(1935)哈爾濱12月的氣溫相比,還算是溫和呢。他健康情況極佳,雖然已屆高齡,身體卻沒什麼毛病,只聽醫生的話每天一顆多種維他命和一顆鈣片。他活躍非常,除了一星期打兩天高爾夫球外,還每天散步晨運,打太極。已經81歲了卻看起來七十出頭。朋友們都羨慕他。 這天跟每年同一天的紀念日有點不一樣,劍豪特別感概。算一算,他從第一次見到駱宜君,那是1935年六月,距今已經57年,近一個甲子。宜君這個名字,這張臉,在那遙遠的北國彷彿上一輩子發生的那些事情,在他心靈上留下了深深的烙痕。這一年和以往那麼多年不同的原因,是他心裏有很多特別的事情要告訴他的宜君。想到要說的話,劍豪心裏五味雜陳。他特別要告訴他早年的戀人,他們多年前的願望,終於有了曙光! 這年年底,台灣方面早兩年前(1990)得到官方正式授權給與大陸聯系協商的民間仲介機構 -- 「海峽交流基金會」(海基)與繼後一年(1991)中共中央台辦、國務院台辦成立的「海峽兩岸關係協會」(海協)在香港舉行會談,達成了求同存異,在一個中國的原則下,謀求國家統一的願望的共識 。假如這些動向順利發展,《國共第三次合作》將是走向中華民族團結復興道路上的一個重要里程碑。 宜君犧牲殉國,永遠離開了他那年,正是醞釀著國共第二次合作的前夕。第二次合作的失敗,帶來了整個民族一個甲子的浩劫!劍豪朝北站著,仰頭望著天空,眼中閃著淚光,把這消息告訴了他逝去的愛人:「宜君,我們的願望一定會實現的。我倆都知道,那天是越來越近了。安息吧!57年了,我終於可以告訴妳,妳沒有白白犧牲!」 在那麼遙遠的地方,好像上一輩子發生的事,57年的時光,沒有把這些記憶從他腦海中沖淡..... 1935年的哈爾濱市,在滿州國政府轄下。日本自從4年之前(1931)藉口南滿鐵路事件揮軍佔領了東北遼寧、吉林和黑龍江三省,次年(1932)三月便把遜清皇帝溥儀放在新京(現在吉林省長春市)建立了傀儡政權,以便把東北廣大的國土從中國分裂出去,以逐步實現他蠶食併吞的野心。 1928年,蔣介石領導的國民黨革命軍控制了北京,宣佈北伐成功。其年正值日本關東軍認為東北的大軍閥張作霖已經沒有利用價值,將之暗殺,以為他抽大煙愛女色的少帥兒子張學良較易於控制。怎知估計錯誤。少帥一接位後馬上投靠蔣介石的國民政府,改掛青天白日滿地紅旗,是歷史上所謂的「東北易幟」。其時,日本對東北、整個中國以至整個亞洲的野心,已經不再是什麼秘密。日本終將找機會入侵東北,已是一些有遠見的政治家的意料中事。所以都在其地,暗暗佈下活棋子。國民政府如是,中國共產黨中央也如是。1932年春滿州國成立後,這兩方面的地下勢力,便不斷與滿州國的軍警及日本的憲兵部糾纏不已,幾個國際大都市如哈爾濱、佳木斯、瀋陽、長春等,便成為間諜特工大肆活躍之地。 出身黃埔軍校的王劍豪,在就讀時已很受上官欣賞,認為他在特工諜報方面,是可造之材。1934年一畢業,便把他送到英國受了將近一年的特務科的訓練,專攻偵緝、狙擊和暗殺,拿到英國狙擊神槍手的資格。回國後派在「中華民族復興社」(又稱「藍衣社」)的秘密核心組織「力行社」的特務處服務。值黃埔六期的戴笠任藍衣社社長兼特務處處長。這幾個組織在1935年間,劍豪回國加入服務後不久,便開始改組、擴張,到1937年春發展成為「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簡稱「軍統」,仍由戴笠為首。雖然藍衣社和軍統常被後世的人批評為蔣介石的秘密員警,用來對付排除黨內外的異己。但無可置辯這個組織在抗日戰爭期間在敵後作了很多顛覆活動,有效牽制了日本在華的軍事行動。更在敵前敵後不知刺殺了多少漢奸。對抗戰功不可沒。 戴笠是近代中國的特務奇才。蔣介石十分倚重他。國民黨撤臺後曾感嘆謂:雨農不死,不至失大陸!(「抗戰中的戴笠」- 南都週刊 2012-04-17)。他為人精幹冷酷。敵人害怕他,對手討厭憎恨他,對他敬而遠之,同胞下屬敬畏他。英國人將他比作蔣介石身旁的「希姆萊」。周恩來曾說過:戴笠之死,中國共產黨的革命,可以提前十年成功。(鳳凰歷史2010-12-20)。王劍豪最欣賞佩服這個上司。 「報告處長!」 劍豪一面敲門一面大聲報告。那天清早匯報後戴笠交代他吃過早飯馬上再到他辦公室,有重要的新命令下達。每日的例行匯報都在清晨六點鐘開始。戴笠管理下屬及律己都很嚴,例行匯報處長一向準時,所以從來沒有人敢遲到。除了嚴厲外,戴笠有他那特別的一套,使他所有的部下,對這個可畏的上司又敬又愛。他對部下十分照顧,向死亡的特工父母支付喪葬費,照顧他們的孤兒寡婦,把他領導下的特務機構塑造成一個講忠義的單位。劍豪加入特務處時才23歲,戴笠已經38歲。 「處長您傳喚我?」 劍豪進去對站在窗前的人敬禮。戴笠其時是中校處長,可是他平常上班不穿軍服。還了禮,戴命劍豪在書桌前的椅子坐下,自己卻負著手在窗前來回踱步,慢慢對他說: 「劍豪。我對你交帶一項特別任務。日本自從佔領了我東北後,領袖(蔣介石)常覺得應該在那邊各地多佈設我們的情報人員。據我們從日本本土來的情報,他們早已在東京陸軍軍醫學院設立一個陸軍防疫研究中心,由一個叫石井四郎的少佐軍醫主理。據所得情報那是日本研究細菌和化學戰術、武器的地方。前兩三年偽滿州國成立後,我們懷疑石井在哈爾濱市郊的背陰河中馬城設立的東鄉部隊表面上是防疫和食水淨化,其實也是在作生化戰術和武器的研究。我們也曾與美國的情報機構磋商,只是沒有具體証據,華盛頓不加理會。最近消息更顯示日本又要重新在哈爾濱附近秘密建造一個更大的此類研究中心,好加強他們在中國的作戰能力。劍豪,我安排你到哈爾濱加入我們在那邊的一個地下組織,搜集背陰河東鄉部隊這種研究活動的証據,調查並且盡一切手段破壞並阻止他們繼續擴大的計劃得逞。你知道,現時國內外輿論有抨擊委員長不積極全面抗日的。其實我們這種行動跟正面軍事交鋒一樣重要!你的這項任務,關係整個抗日戰爭的進展,意義非常重大!石井的研究假如有突破性的進展,將是我們民族老百姓的另一場大災難。委員長和我,對你都期望甚高。你好自為之,不要辜負了領袖。我是特別推薦你的。」 「處長。我一切聽令。」 「我要你去哈爾濱市。特務處會把你安插在哈爾濱工業大學做事,作為掩蔽。我的副官淩上尉會同你講詳細安排。我特別調用你,處裏只有你是最適當人選。已報備把你軍階升為上尉。為領袖和黨國,好好幹吧!」 「謝謝處長栽培。一定盡我所能,不辜負處長和領袖的期望。」 戴笠又作了些詳細的說明,還有些鼓勵交代的話。劍豪便敬禮退出。 1935年初春,24歲的陸軍上尉王劍豪,被特務處安排在哈爾濱工業大,學校行政部做公關和人事室主任。 滿州國官方和哈工大收到的南京特務處給他特別偽造的個人資料是香港大學的工商管理學碩士。特務處還給他偽造了香港身分證和港大的畢業證書。他從南京坐火車到香港,由在香港的地下組織接待並安排他拿著香港証件從該地出發,坐船到大連,再轉火車到哈爾濱。 火車到站前,劍豪已經被車上的滿州國特別員警檢查過南京特務處為他做的證件,沒有露出任何破綻。 從火車廂出來一踏上哈爾濱站的月臺,王劍豪便馬上感受到寒冷的空氣。他不由想起在英國曼撤斯特的那個冬天。可是哈爾濱比較乾燥舒服。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覺得冷空氣在肺中令他精神一振。離開南京火車站那天是三月中,南國初春空氣潮濕,已經開始轉暖。經過近20天的輾轉南北旅程,四月初到哈爾濱,雖然已經是春天,仍然頗為寒冷。在北國緯度低的地方,仍然白天短,雖然才下午四點多鐘,日已平西。 看到他站在月臺上張望,一個壯碩的漢子過來,問: 「先生要車嗎?要上哪兒?」 看著劍豪身旁兩個大箱子,皺起了眉頭: 「先生這兩件行李重得很,車費得多加點啊!」 「我箱子都是空的哩!」 劍豪照著指示用濃重的東北腔調答他。劍豪父親是廣東人,他小時在香港住了些年,小學上英文學校。香港的英文學校用英語授課,所以他英語能力很強。特務處知道他廣府話也講得很好,冒充香港出來的沒有問題。他母親本家是撫順,所以劍豪東北話也很道地。 「既然是空的,那就連車費也全免了吧!」 劍豪知道這便是特務處安排來接他的人。 「那就跟老兄走好了!」 那人把劍豪帶到停在路旁一部黑色的1930年款英國喜萊曼小轎車,便開到江畔大新街一家有圍牆的四合院民房。按了幾下門鈴,大閘打開,就把車開進院裏。 屋內已經有個穿著藍布中山裝的中年漢子在等他。見到劍豪進來,眉一揚笑著說: 「是王上尉吧?戴處長特別派來的人果然不一樣!我是勞主任,勞安平。歡迎加入我們陣營!」 他指指開車的漢子: 「這是老田,也是我們這兒的同志。」 劍豪恭敬的對他行了個軍禮。連說謝謝長官過獎,王某一切聽 命.....。從特務處的??報他知道勞的軍階是少校,在哈爾濱將是他的頂頭上司。勞安平看起來很沉穩剛毅,一口四川腔,也沒多說什麼客套話,只命老田把他帶到樓上的一個房間暫時安置休息一下,待回下樓吃晚飯便和他詳談。老田提著劍豪的兩個大箱子上樓時,回過頭來向劍豪一笑: 「上尉您這兩個空箱子肯定是鉛做的呢!」 「謝謝老田,不好意思還要您送我。改天我請您!」 晚飯只是劍豪和勞安平兩人一塊兒吃,老田沒有參加。勞安平告訴他,這所房子只是暫時租的,不是總部,組織沒有總部。聯絡及會晤地點常常變換。他給了劍豪一部發報機,作為他們之間和對南京特務處聯絡用,又給了他密碼手冊。 「您是工業大學新聘的公關人事室主任。哈工大科技方面很多俄羅斯教授,一般是以俄語授課。今年日本人完全接收後,改用日文授課。上頭知道你英語能力很高,俄語你怎樣?」 「不大好。只能勉強溝通一點點。」 劍豪坦白說,有一點點不好意思。 「可以找些時間去補習補習。這會對你順利的工作有幫助。到學校報到後不要住他們員工宿舍,在外面自己租房子吧。這一兩天盡快把房子租到,安頓下來才去報到。沒有特別事情的話,我們可以不必常常接觸。現在這個地點隨時會變換,要聯絡用發報機吧。」 勞安平對他說。劍豪一一聽命。 兩天後租好房子,勞安平還是讓老田開車幫他把行李也送過去了。新租的房子在文昌街,離哈工大不遠。跟勞安平的住處差不多,只是小一點。房東是個中年俄羅斯人,在哈爾濱經商多年,中國話說得很好。 他到哈工大報到後,一切就緒,便老老實實幹起公關工作。之 前哈爾濱工業大學是中蘇共管,董事局主席(等於校長)曾是東北軍少帥張學良。 安頓下來後,劍豪自資向一個經營轉賣汽車零件的猶太人,買了一部德國製1928年款的DKW-125機車。這樣自己走動方便。只是冬天氣候嚴寒不能用。諜報上的工作有需要他可以隨時用聯絡處那部喜萊曼。 前一年(1934)的中秋節,中馬城的監獄發生逃亡事件,有十多人成功逃脫。指揮官石井四郎鑒於隱密情況已然暴露,而且背陰河又在「抗日聯盟」第三軍的遊擊勢力範圍,已經不適合作大規模生化武器隱密研究的基地,便決定再找別的有利地盤另行發展。他得到帝國指令進行,選擇了哈爾濱市南15英里的平房區作為新基地的所在。 劍豪到哈爾濱開始工作後探得實況,便把確切情報用密碼發報送到南京。 戴笠要他密切監視石井的活動和進展,盡量用一切手段在各方面破壞,務使它不能成功。最好能找個機會把石井幹掉,好使他不能繼續為害。 劍豪接到指示,決定先到中馬城探究,再到平房區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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