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季節,我稱它為遺址。 一處沒有碎陶片和殘破壁畫的遺址。在這片並不破敗的遺址上,陳列著被我咬斷指頭的布娃娃,陳列著曾因我的追捕而抱頭鼠竄的昆蟲,撐著傘飛的蒲公英,一架至今還在搖擺的秋千,樹,還有,還有我許許多多童年的夢…… 一輛叫光陰的馬車,未經我允許,卻載著我義無反顧地駛向歲月的深處,我無論怎樣拼命拽住韁繩,它依然馬不停蹄。 無論如何,是再也無法回到那片籠罩在初晨中的明亮中去了,時光的給予與偷換,是那麼的不動聲色,童年的遺址上,只允許記憶的著陸,對於一個已然生活在熟地上的生命,每一個轉身,都是一次悲壯的告別。 無力挽救逝去的歲月,又不甘眼睜睜看著時間行竊,於是,漸漸地生出幾分惱恨來,痛駡歲月,你,你,你好無情! 行走人世,某些失落是無法用美好的記憶來彌補的,這讓人變得有些矯情。 也難怪,光陰的馬車碾碎了我們許多的夢,駝了背的生活,駝著歲月,駝著你我曲折的人生,而我們背負著的,是崇山峻嶺和一個紛繁複雜的世界! 腳步不怎麼輕靈了,因為在雙腳落在紅塵熙攘的街頭,踩在喧囂擁擠的生活窄巷中,發出的是一聲聲沉重的歎息。 想想,又覺得有些嚴重了。 生活,為每個季節都準備了豐厚的禮物,它提醒自己,應該先做些反思。 在低頭一心向前趕路時,是否記得時不時望一望藍天,看一看原野;是否記得跨越生命的圍欄,把風景收進雙眸? 過程比結果更重要,而突破,通向的是一座比童年還要美麗的花園。 晴好的天氣,坐在卵石鋪就的臺階上發呆真好。有人從家門前路過,他停了下來,喃喃自語:樹該修修枝了。然後,他走開,腳步聲聽起來是虛的,感覺他內心有什麼沒有落實似的。他沒有透過濃密的樹枝發現我,若發現了,定要數落我這個懶惰的樹主人一番,說不定此刻他回家就去拿修枝的鋸子去了呢。 家門前左邊是長瘋了杈的珍珠樹,右邊是枝杈叛逆的桑樹,它結了不少的桑仁。門內是一架淩霄,濃密茂盛的枝蔓,正淘氣地沿著鐵藝籬笆攀上門楣,爬向鄰居的牆壁。一座小小的宅院,被綠意環抱,像童話中的森林小木屋。每當進出門戶,需要一個很讓我得意的動作,那就是輕輕撥開兩側的樹枝,躬身通過一道蔭涼,樹枝扯住我的衣袖,或是挑起我一縷髮絲,那一刻,是不為人知的滿足和竊喜,悄悄叨念:路過的鄰居,你不要拿鋸子來,我喜歡樹木的不拘一格。 我喜歡樹木的不拘一格,它們的姿態和活的方式,就像孩子,像孩子的熟睡,胳膊腿無拘無束地伸展,像孩子玩興正濃,哪管泥巴會髒衣,玻璃會劃破指頭呢。 午後眯眼小憩,默想:好夢來。 似睡非睡間,一個抱著布娃娃的小姑娘從落了幾片楓葉的秋千上跳下來,走到我的面前,我問:你從哪兒來?小姑娘詭詐地眨眨她美麗的大眼睛說:你猜? 你是從中島潔有風的畫中來嗎?你是從安徒生的童話中來嗎? 小姑娘搖搖頭:你猜? 你來自那座童年的遺址嗎? 小姑娘笑而不答,轉身走遠,回頭向我擺著手說:我要去我的花園了。 有些茫然地從夢中醒來,不覺自問:我從哪兒來?我要去哪裡? 我從哪兒來?這樣的問題來自一個成人,聽起來很可笑,誰都會容易地答出,我們來自一次基因的碰撞,我們來自童年那片碧草青青的遺址。 然而,對於“我要到哪裡去”的問題,就不那麼簡單了。 我要到哪裡去呢? 往往,我們只顧應付庸常而瑣碎、甚至毫無意義的物事,卻忽略了諦聽大自然的禪語,忽略了生活雙手呈給自己的那份美好,忽視了生命真正的方向。 太陽每天都是新的,他張開溫暖的雙臂,伸向人間。我不想負他,我要撒著嬌去投入他的懷抱;花開的依然美麗,我不想因我的冷落讓她早早凋謝,我要用充滿溫存的眼神去愛撫她;依然擁有充足而良好的睡眠,我不想它沒有內容,我要讓夢去填充它。我穿著漂亮的近似‘飛揚跋扈’的裙衫上街,我吃卡通糖像個大女孩,我哼著周傑倫判讀情感的低吟,我聽遼闊高遠的藏歌,我癡迷張火丁悲咽的京劇段子,我去六十裡以外,僅僅是為了看望一株生長了三十多年而沒有轉身的老梧桐,我去遙遠遙遠的地方旅遊,悠然自得地做一名散客。 有人說這是超脫。 談不上,大自然準備好了陽光、雨露、風雪、種子和四季,為什麼不給自己開闢一座花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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